數月後——

人間四季，轉瞬更疊。

在修士眼中，幾個月的時光在漫長修行歲月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對凡塵之人來說，年年歲歲，日日月月皆彌足珍貴。

難得今年酆城鬼市大開，生前也曾體味凡塵苦樂的魂靈們，終於重新有了為即將到來的新年操持一番的機會，即便只是聊表慰藉，也已足夠了。

就連一向冷清陰森的業宮，也因有常舌這個好熱鬧的，而添上了不少紅燭燈盞。

大殿內，靈澤拎著一盞鎏金雕花的六角燈臺在手裏擺弄著，長及膝彎的墨發簡單挽了幾下，又用一根紅色發帶隨意地束在腦後，玄黑的衣袍外罩著一層朦朧的暗紅輕紗，襯得那蒼白的肌膚仿佛都有了幾分活氣。

親衛首領棍子垂首站在她身後，依舊是一身嚴密的黑袍，寬大的帽兜將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

靈澤隨意地問道：“墨城那邊可有事？”

棍子：“沒有，都好。”

靈澤：“讓墨城周邊的那些大鬼小鬼多關照著，別讓人欺負了那個小傻妞。”

“是！”

靈澤雖未再強求魚芷素來酆城，但並未徹底扔下不管，一個孤女身負價值連城的鮫人骨，在一些利欲熏心的人眼中，簡直就是一頭肥得流油的綿羊。

放心不下，便讓棍子派手下去暗中看了看。

眼見差事已經匯報完了，那根木頭還杵在那不動，靈澤便放下手裏的物件，擡眼看過去。

“還有什麽事？”

棍子聞言埋了埋頭，說道：“最近，城裏太亂。”

靈澤了然，這是來請罪的。

不過要說最近這酆城，那確實亂。

或許是先前酆城少有人往來，再加上是鬼城，在外界人眼中的印象總是陰森可怖的。自從幾個月前開了鬼市，第一批壯著膽子來酆城的人安然無恙地回去之後，這座神秘又有著新奇物件的鬼城就徹底成了香餑餑。散修、商人絡繹不絕來到此處尋求有價值的寶貝或是出自魂靈之手的奇珍，亦有凡塵普通人來此，或想另辟蹊徑救治傷病，或另有所圖不安好心，惹出來的麻煩事件簡直一件接著一件。

起初惹了麻煩的人還膽顫心驚，覺得在酆城裏鬧出了事不管怎樣肯定是不能活著走出去了。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不管是涉及其中的魂靈還是做主酆城的業宮都出乎意料地講道理。

若真是酆城治下的鬼眾犯了事，鬼王親衛可以說是毫不手軟，各種懲戒手段簡直讓人頭皮發麻。在這種嚴酷治理之下，這群鬼眾們可以說比外來人還害怕沾上麻煩。

可若是外來人挑起的事端，他們也自然就有機會能夠領教，酆城為何能是眾鬼之都，業宮又為何能穩穩地立於萬千惡鬼的頭頂上。

或許是因為年關將近，酆城近日比前段時間來得更熱鬧了，大大小小的麻煩事也就更加頻繁，有一次甚至不得不由鬼王親自發話才解決，只因是兩個正統修仙門派的弟子耐不住好奇混進了鬼市，還在鬼市裏打了起來。也就是那一次，負責管轄鬼市的常舌差點讓靈澤扒了一層皮。

靈澤往後一靠，兩手撐在案邊上，“亂就亂吧，等捅幾次大婁子，就都知道老實了。”

“去跟常舌說，讓他仔細繃緊了皮。”

棍子應聲：“是！”這才退了出去。

靈澤略微仰頭看著大殿門梁上硬被常舌掛上的紅燈籠，長長的絲絳垂下，在冷風裏搖搖擺擺。

她這次在酆城裏一呆就是小半年，算是她成為鬼王後難得的久留了。碎片已經徹底與魂體融合，連頭發的長度都重新長了回來。

起初那些鬼眾還處處謹小慎微，後來見她既不露面也不發話，漸漸地也就放開了膽子，跟以往鬼王不在時一樣了。

她伸了個懶腰，慢慢踱著步走出大門。

紅色的絲絳掃過頭頂，入目的是永夜的酆城，燈火通明。

看著這熱鬧的場景，靈澤難得有了幾分興致。她揮手隱去了自身身影，腳下向前縱身一躍，直接從高高的業宮看臺上落下，在無人察覺的地方，翩然沈入這片紅綢與暖光交疊的集市。

***

叮鈴的銅鈴聲伴隨著低啞的嘈嘈鬼語回蕩在狹小的木屋裏，來交易的客人探出袖子，做買賣的魂靈將手伸進去，兩只手在袖袍的籠罩下交握在一起便可不受旁人探聽地溝通價位，若是談攏了便順勢在對方掌心留下各自的印信刻印，這樁生意便算是做成了，只待後續雙方兌現便可。

這是酆城鬼市獨有的交易方式，此處的店家都是魂靈，往來的客人也形形色色，雙手交握以靈識溝通，能夠免去很多不便。畢竟不是所有的小鬼都鬼氣充沛，能夠如常人一般與他人交流，也有不少像墨城水鬼那般的小鬼，只通鬼語。

靈澤隨意漫步在鬼市的街道上，周圍的人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酆城前日剛下過一場雪，鬼眾們不約而同地都沒有去清掃，此刻地上還鋪著薄薄的一層，兩邊的屋舍上也都蓋著雪，屋檐上還掛著剔透的冰棱，靈澤從雪上踏過，竟是一個腳印都沒有留下。

許多露天的攤位隨意地擺在道旁的空處，周圍晃晃悠悠的鬼火照著攤位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攤主一個個扯著嗓子吆喝著，吸引著鬼市上的客人駐足觀望，時不時還有因其他攤主搶生意而生起爭執，卻又擔心引來在鬼市上巡查的親衛。

就是這樣一個嘈雜中又帶著絲秩序的鬧市，讓靈澤露出了點清淺的笑意。

好久沒有去凡塵的集市上逛過了，這等富有煙火氣的熱鬧氛圍，也難怪這群鬼寧願冒著惹怒她的風險，也要慫恿常舌去跟自己說情，就連她身處在這街市上，也不由得放松了心情，忍不住想逛上一逛。

就這樣順著人流閑散地逛著，沒過多久就碰上了正在巡街的常舌。一身錦緞的長舌鬼在人群中甚是紮眼，個頭雖然不高，卻昂首挺胸走在一隊人最前方，身後跟著幾個背著籮筐挑著擔子的小鬼，仿佛正在彎腰奉承著什麽。

“常舌大人每日都來巡街，可真是辛苦了啊！”

“可不是可不是，多虧了常舌大人在鬼王跟前美言，不然這鬼市哪能開得起來！”

“就是啊，咱們最近這日子過得這麽活泛，真是多虧了常舌大人吶！”

這一聲聲馬屁簡直拍到了常舌心坎上，拍得他很是飄飄然，“我可是主人身邊唯一的親隨，深得主人寵信！業宮上上下下主人都交給我打點，那是主人對我的信任！區區一個鬼市，我都親自開口相求了，主人當然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

此話一出，身後的幾只小鬼果然又是一通馬屁。

靈澤隱著身形靠在一旁，雙手環胸挑了挑眉峰，深感原來常舌在她這裏有這麽大的面子，居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索性就跟在了常舌這一隊人的身後，想聽聽這個鬼王跟前的“寵臣”還有什麽豪言壯語。

這邊常舌還毫不知情地晃著他的八字步，殊不知自己一只腳已經踩在了棺材蓋上。

只見常舌突然快走幾步，停在一個攤位跟前，伸手指著攤主的鼻子就開始罵：“老李！誰讓你又把這遭瘟的烤架擺出來的！上次的教訓是不是還沒吃夠！你說你一個食屍鬼，擺攤賣烤肉？你怎麽想的！”

靈澤就倚在烤架旁邊的木桿旁，此刻也正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烤架上正滋滋冒油的烤肉。

五大三粗的烤肉攤老板撇著嘴縮了縮腦袋，小聲反駁道：“我這又不是人肉，就是正經的野獸身上的肉……”

常舌指尖顫抖著說：“誰知道你賣的究竟是啥肉！上回讓個修士撞見了非要給你就地正法，差點兒鬧到業宮去是不是忘了！要不是我及時過來把事兒解釋清楚了，你早就讓關禁閉了！”

一旁的靈澤一聽，哦？還有這事兒？

攤主這下沒話說了，只能訕訕地開始收攤，邊收拾邊不甘心地拿眼睛瞟著常舌，把烤架上已經烤好的肉三五下吞進自己嘴裏，這才推著車走了。

靈澤繼續跟著常舌往前逛，一路上也算是見識了這群閑久了的鬼都能搞出什麽花樣來。

吊死的鬼賣起了白綾錦緞，生前是仵作的冤鬼賣起了各類精細的刀具，斷頭的鬼扔著自己的腦袋表演起雜耍，無舌鬼搭起了戲班子讓一群艷鬼上臺唱起了《鍘美案》……

這都什麽跟什麽……

不過由魂靈親手制作又有鬼氣加持的物件，通常會有一些特別而又有趣的功能，所以即便看上去有些怪異，但光顧的客人可著實是不少。

跟在常舌身後的幾個小弟已經各自散去做買賣了，但他這趟巡街的差事顯然還沒走完。

突然，不遠處的一道身影吸引了靈澤註意力。與周圍其他人的從容不同，那人似乎是初來鬼市，顯然是沒見過這麽多百態的鬼眾，滿臉盡是驚懼，卻又強忍著害怕一路走一路打聽。

靈澤不由湊近了些，這才聽清這青年一直打聽的是什麽，只聽他低聲向被他拉住的人問道：“請問，您可知鬼醫在何處？”

被拉住的那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甩袖離開了，青年只好繼續找人詢問。

找鬼醫？鬼市的那位鬼醫生前乃是一位有名的神醫，在酆城鬼眾裏地位算高的了，這個青年看著也不想有病的樣子，找他做什麽？

靈澤一時好奇便轉步跟上了他，可跟著跟著，她看著青年的眼神就變得深了。起初還沒能察覺，這個人身上，隱約有那麽一點熟悉的氣息。

“你在找鬼醫？”靈澤撤去隱身的術法顯出身形，出現在青年的身前。

男子被突然出現的靈澤嚇了一跳，但聽靈澤似是知道鬼醫所在，他又實在急於找人，便大著膽子回道：“正是……不知姑娘可知道？”

“那邊。”靈澤給他指了一個方向，“門口掛三串銅鈴，銅鈴上寫著‘醫’字的便是。”

青年露出笑容，立馬感恩戴德地拱手道謝：“多謝這位姑娘！”說完便連忙朝著靈澤所指的方向跑了，也就沒有註意到周圍距離最近的幾個攤主驚恐的臉色，還有那些小鬼在那位“姑娘”出現後，連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

靈澤斜眼瞄了一眼旁邊擺攤的小鬼，小鬼頓時僵在了那裏。

天知道為什麽許久未曾露面的鬼王會突然出現在鬼市上！

靈澤伸手從攤子上拿了一條繡著暗紋的發帶，擺攤的小鬼就一直盯著那只纖細蒼白的手，仿佛在擔心那只手下一刻伸向的就是自己的腦袋。

然而靈澤真的就只是拿了一條發帶便轉身向著方才她給男子指的方向走了。

只見她指尖夾著一樣東西向後一扔，那小鬼也不敢伸手去接，那東西便“當啷”一聲掉在了攤位上，是一枚成色上品的瑩白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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